冰心:寄小讀者(摘錄之八)
通訊十一 山中圣誕
小朋友:
從圣卜生醫(yī)院寄你們一封長信之后,又是二十天了。十二月十三之晨,我心酸腸斷,以為從此要嘗些人生失望與悲哀的滋味,誰知卻有這種柳暗花明的美景。但凡有知,能不感謝!
小朋友們知道我不幸病了,我卻沒有想到這病是須休息的,所以當醫(yī)生緩緩的告訴我的時候,我?guī)缀跎窠?jīng)錯亂。十三、十四兩夜,凄清的新月,射到我的床上,瘦長的載霜的白楊樹影,參錯滿窗。——我深深的覺出了宇宙間的凄楚與孤立。一年來的計劃,全歸泡影,連我自己一身也不知是何底止。秋風(fēng)颯然,我的頭垂在胸次。我竟恨了西半球的月,一次是中秋前后兩夜,第二次便是現(xiàn)在了,我竟不知明月能傷人至此!
昏昏沉沉的過了兩日,十五早起,看見遍地是雪,空中猶自飛舞,湖上凝陰,意態(tài)清絕。我肅然倚窗無語,對著慰冰純潔的餞筵,竟麻木不知感謝。下午一乘輕車,幾位師長帶著心灰意懶的我,雪中馳過深林,上了青山(The Blue Hills)到了沙穰療養(yǎng)院。
如今窗外不是湖了,是四圍山色之中,叢密的松林,將這座樓圈將起來。清絕靜絕,除了一天幾次火車來往,一道很濃的白煙從兩重山色中串過,隱隱的聽見輪聲之外,輕易沒有什么聲息。單弱的我,拼著頹然的在此住下了!
一天一天的過去覺得生活很特別。十二歲以前半玩半讀的時候不算外,這總是第一次拋棄一切,完全來與“自然”相對。以讀書,凝想,賞明月,看朝霞為日課。有時夜半醒來,萬籟俱寂,皓月中天,悠然四顧,覺得心中一片空靈。我縱欲修心養(yǎng)性,哪得此半年空閑,幕天席地的日子,百忙中為我求安息,造物者!我對你安能不感謝?
日夜在空曠之中,我的注意就有了更動。早晨朝霞是否相同?夜中星辰曾否轉(zhuǎn)移了位置?都成了我關(guān)心的事。在月亮左側(cè)不遠,一顆很光明的星,是每夜最使我注意的。自此稍右,三星一串,閃閃照人,想來不是“牽?!本褪恰翱椗?。此外秋星窈窕,都羅列在我的枕前。就是我閉目寧睡之中,它們?nèi)悦髅髟谏吓R照我,無聲的環(huán)立,直到天明,將我交付與了朝霞,才又無聲的歷落隱入天光云影之中。
說到朝霞,我要擱筆,只能有無言的贊美。我所能說的就是朝霞顏色的變換,和晚霞恰恰相反。晚霞的顏色是自淡而濃,自金紅而碧紫。朝霞的顏色是自濃而深,自青紫而深紅,然后一輪朝日,從松嶺捧將上來,大地上一切都從夢中醒覺。
便是不晴明的天氣,夜臥聽檐上夜雨,也是心寧氣靜。頭兩夜聽雨的時候,憶起什么“……第一是難聽夜雨!天涯倦旅,此時心事良苦……”“灑空階更闌未休……似楚江暝宿,風(fēng)燈零亂,少年羈旅……”“……可惜流年,憂愁風(fēng)雨,樹猶如此……”“……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等句,心中很惆悵的,現(xiàn)在已好些了。小朋友!我筆不停揮,無意中寫下這些詞句。你們未必看過,也未必懂得,然而你們盡可不必研究。這些話,都在人情之中,你們長大時,自己都會寫的,特意去看,反倒無益。
山中雖不大記得日月,而圣誕的觀念,卻充滿在同院二十二個女孩的心中。二十四夜在樓前雪地中間的一棵松樹上,結(jié)些燈彩,樹巔一顆大星星,樹下更掛著許多小的。那夜我照常臥在廊下,只有十二點鐘光景,忽然柔婉的圣誕歌聲,沉沉的將我從濃睡中引將出來。開眼一看,天上是月,地下是雪,中間一顆大燈星,和一個猛醒的人。這一切完全了一個透徹晶瑩的世界!
此時心定如冰,神清若水,默然肅然,直至歌聲漸遠,隱隱的只余山下孩童奔逐歡笑祝賀之聲,我漸漸又入夢中。夢見冰仲肩著四弦琴,似愁似喜的站在我面前拉著最熟的調(diào)子是“我如何能離開你?”聲細如絲,如不勝清怨,我凄惋而醒。天幕沉沉,正是圣誕日!
朝陽出來的時候,四圍山中松梢的雪,都映出粉霞的顏色。一身似乎擁在紅云之中,幾疑自己已經(jīng)仙去。正在凝神,看護婦已出來將我的床從廊上慢慢推到屋里,微笑著道了“圣誕大喜”,便捧進幾十個紅絲纏繞,白紙包裹的禮物來,堆在我的床上。一包一包的打開,五光十色的玩具和書,足足的開了半點鐘。我喜極了,一剎那頃童心來復(fù),忽然想要跑到母親床前去,搖醒她,請她過目。猛覺一身在萬里外!……只無聊的隨便拿起一本書來,顛倒的,心不在焉的看。
這座樓素來沒有火,冷清清的如同北冰洋一般。難得今天開了一天的汽管,也許人坐在屋里,覺得適意一點。果點和玩具和書,都堆疊在桌上,而弟弟們以及小朋友們卻不能和我同樂。一室寂然,窗外微陰,雪滿山中。想到如這回不病,此時正在紐約或華盛頓,塵途熱鬧之中,未必能有這般的清??上恚謴氖б廪D(zhuǎn)成喜悅。
晚上院中也有一個慶賀的會,在三層樓下。那邊露天學(xué)校的小孩子們也都來了,約有二十個?!切┖⒆佣际蔷哟酥委煹模菍W(xué)校也是為他們開的。我還未曾下樓,不得多認識他們。想再有幾天,許我游山的時候,一定去看他們上課游散的光景,再告訴你們些西半球帶病行樂的小朋友們的消息——廳中一棵裝點的極其輝煌的圣誕樹,上面系著許多的禮物。醫(yī)生一包一包的帶下去,上面注有各人的名字,附著滑稽詩一首,是互相取笑的句子,那禮物也是極小卻極有趣味的東西。我得了一支五彩漆管的鉛筆,一端有個橡皮帽子,那首詩是:
親愛的,你天天在床上寫字,寫字,
必有一日犯了醫(yī)院的規(guī)矩,
墨水沾污了床單。
給你這一支鉛筆,還有橡皮,
好好的用罷,
可愛的孩子!
醫(yī)生看護以及病人,把那廳坐滿了。集合八國的人,老的少的,唱著同調(diào)的曲,也倒燈火輝煌,歌聲嘹亮的過了一個完全的圣誕節(jié)。
二十六夜大家都覺乏倦了,鴉雀無聲的都早去安息。雪地上那一顆燈星,卻仍是明明遠射。我關(guān)上了屋里的燈,倚窗而立,燈光入戶,如同月光一般。憶起昨夜那些小孩子,接過禮物攢三集五,聚精凝神,一層層打開包裹的光景,正在出神。外間敲門,進來了一個希臘女孩子,她從沉黑中笑道,“好一個詩人呵!我不見燈光,以為你不在屋里呢!”我悄然一笑,才覺得自己是在山間萬靜之中。
自那時又起了鄉(xiāng)愁——恕我不寫了。此信到日,正是故國的新年,祝你們快樂平安!
冰心
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沙穰療養(yǎng)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