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圣陶與《中學生》雜志
以一定年齡階段的讀者為主要服務對象的,開明是頭一家。商務、中華、世界、大東等大出版業(yè)都是綜合性的,什么書都出,由著年齡不同的讀者來挑。開明可辦不到,沒有這么大的本錢。開明是在朋友的支持下辦起來的。這群朋友對教育都有點兒興趣和主張,大多在中學教過多年,或者還在大學任教,都比較熟悉青年學生目前的處境和要求。開明揚長避短,定下了以青年為主要讀者對象的方針,又把夏丏尊先生請了出來擔任總編輯。兩年來,這一方針已初見成效。《開明活頁文選》大受中學語文教員的歡迎。林語堂先生編寫的《開明英文讀本》,推倒了商務《英文模范讀本》數(shù)十年的壟斷,開明出版中學教本初戰(zhàn)就登陸成功,正向縱深陣地發(fā)展。綜合性的《開明青年叢書》,文學創(chuàng)作和譯文,都能報出若干種青年們喜歡讀的好書來。夏先生于是說:《中學生》雜志不能再拖了,蝕本也要出,最好趕在明年一月放寒假之前創(chuàng)刊。我直到后來自己當了雜志編輯,才逐漸明白過來,夏先生為什么把《中學生》看得如此之重。他要用《中學生》宣傳開明的出版方針,表明開明的工作態(tài)度;團結作者,聯(lián)系讀者;積攢和征集書稿,推銷開明的出版物。當時我父親還是商務的職員,談論開明的事,總在提籃橋人安里雪村先生家喝酒的時候。夏先生把家留在白馬湖,一個人借住雪村先生家的前樓,一日三餐由章師母照料。
一天晚上,父親從未厭居走下樓來,拿著篇稿子叫我馬上看一遍。干嗎這么急呢?打開一看,原來父親新寫了篇童話,題目是《古代英雄的石像》。八百字的大稿紙才四五頁,鋼筆字抄得清清楚楚,不多一會兒我就看完了。父親問我:“看懂了嗎?”我說:“有什么不好懂的。說石頭被雕刻成石像,站在高高的臺基上,看走過的人都向它鞠躬,自以為了不起,把砌成臺基的小石塊不放在眼里,還諷刺人。小石塊們和它講理,爭吵了好幾回。最后小石塊說,石像你站在高頭,沒有意思;我們小石塊墊在你下面,也沒有意思。結果石像和臺基一同倒了下來,砸成了一大堆碎石,分不清石像還是石塊了。城里的人把碎石鋪成了一條平坦的大路,走在上面都覺得很舒服。碎石在人們的腳底下說,我們的生活,如今才真正有了意思。”父親聽了我七差八落的略述,微笑著說了聲“好”,拿著稿子就匆匆上樓去了。這個“好”字是奪口而出的,不是稱贊我的聲調(diào)。原來《古代英雄的石像》是為《中學生》創(chuàng)刊而寫的:一個小學將要畢業(yè)的孩子能大致看懂,讓中學生看,當然沒有什么問題了。為《中學生》創(chuàng)刊,父親還寫了一篇《作自己要作的題目》,一看就知道是反對命題作文,鼓勵中學生學會運用文字,來表達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思的。接下去又寫了兩篇,《“通”與“不通”》和《“好”與“不好”》,連載在《中學生》第二期、第三期上。
《中學生》雜志在抗戰(zhàn)前不稱作“月刊”,因為七月、八月休刊,一年只出十期。中國郵政自開辦以來,書籍報刊的郵資特別低,可是郵局不代理發(fā)行業(yè)務。拿《中學生》來說吧,讀者得直接向開明書店訂閱;每一期出版后,由開明裹上牛皮紙卷成卷,貼上印有收件人地址姓名的字條,送到郵局去一總付了郵費;郵局蓋上“國內(nèi)郵資已付”的印章,就往外寄遞了。銷數(shù)不太大的報刊,還得貼上郵票才能付郵?!吨袑W生》的訂戶多數(shù)是住校的學生,免得在假期中因更改投寄地址出現(xiàn)差錯,每年一月的第一期是倍大號,好讓住校生在寒假里帶回家去慢慢看;二月到五月,恢復原定篇幅;六月的又是倍大號,正好陪伴學生在家里度過長長的暑假——七、八兩個月;九月,新的學年開始,《中學生》的厚薄又跟原定的一個樣了,直到十二月,又是四期??锔S學生一同放假,這才叫《中學生》。
社長夏丏尊先生發(fā)表在創(chuàng)刊號的卷頭言,用蘇格拉底的名言“你須知道自己”作題。他說:“就大體說,教育的等級是和財產(chǎn)的等級一致的,財產(chǎn)有富者、中產(chǎn)者與貧困者三個等差,教育有高等、中等、初等三個階段。……教育的階段宛如幾面篩子,依了財產(chǎn)的篩孔,把青年大略篩成三等。……諸君是中學生,貧困者已于小學畢業(yè)時被第一道篩子從諸君的隊里篩出了。諸君中混雜著富者與中產(chǎn)者的子弟,但富者究竟不多,諸君中十分之九以上都從中產(chǎn)家庭出來的吧?!薄恼聦懺谄呤昵?,說的當然是七十年前的事,到如今情況已大大改變,早對不上號了。我摘引了這三段話,只想請讀者諸君看看,夏先生是怎樣用巧妙的比喻,引導當時的中學生認識自己所處的經(jīng)濟地位的。
夏先生跟中學生讀者說,中產(chǎn)家庭大多正在沒落。說他自己做過二十幾年的中學教師,在社會上還算是支撐中流的人物,可是對于自己的兒女,卻無力令其受完全的中學教育。能在學校里當一名中學生的諸君還算是幸運的,但前途難免碰到種種的障礙:不能入大學,不能入高中,或者初中亦不能讀到畢業(yè)。夏先生說,一般人以為在學校畢了業(yè)就可以得到一種資格,就可以靠文憑吃飯,是錯誤的,是承襲了封建思想的惡根性。他希望中學生讀者覺悟到為培養(yǎng)實力而求學。當前的學校除了到期分發(fā)文憑外,能否給學生以全面的實力,他感到懷疑,希望跟讀者一同探討。他鼓勵中學生讀者,利用自己的青春去做將來應付新時代的預備,做一個立得住站得穩(wěn)的人?!南壬性S多話要跟中學生讀者說,聊家常似的寫了四千五百來字才結筆。我作的略述自知很不像樣,連要點也沒摘全。
讓讀者知道自己,其實同時讓編者知道讀者?!吨袑W生》雜志一期一期往下編,按的就是夏先生發(fā)表在創(chuàng)刊號上的這篇卷頭言所說的路數(shù);所發(fā)表的文篇,既保持著各位作者自己的風格,又都體現(xiàn)了夏先生那樣的,跟中學生讀者平等相對的態(tài)度。沈雁冰先生在《中學生》創(chuàng)刊號發(fā)表了《關于高爾基》,無疑是很合適的。他還在日本,是我父親寫信去約的稿。一九三〇年四月五日,沈先生回國,他在回憶錄中說那一天,“我回到上海,為了避人耳目,暫住法租界某路楊賢江家里。當天,我到景云里去看母親、德沚和孩子們”。這樣說來,沈師母和我父親都沒去碼頭迎接。他將要回來,是不會不知道的,想來沒弄清確切的輪船班次。一家人將近兩年不見面了,自有許多話要說。直到晚飯過后,沈先生、沈師母才一同來到隔壁,感謝我父親母親對老太太和孩子的照顧。沈先生的回憶錄接下去說:“圣陶又陪我們到后弄堂去拜訪了魯迅?!濒斞赶壬谕惶斓娜沼浤┝艘痪涫恰耙?,圣陶、沈余及其夫人來”,正好對上。但是有點兒小問題,沈先生把地點記錯了,不是景云里的“后弄堂”,而是內(nèi)山書店三樓。《魯迅全集》所作的這一年三月十九的日記注說:“魯迅因參加中國自由民主大同盟被國民黨政府通緝,故避居內(nèi)山書店樓上內(nèi)山完造家。四月十九日返寓?!边@條注如果沒有錯,四月五日夜里,魯迅先生不在景云里十七號。沈先生和內(nèi)山先生從未見過面,而我父親,也是內(nèi)山書店的???,由他陪去當然妥當?shù)枚唷?/p>
過了兩個多月,沈師母看定了靜安寺附近的一幢房子,把家搬走了。左隔壁的周建人先生一家搬了進去,成了我們的右鄰。原來在十號,他們家只占低層和一個亭子間,實在太局促。魯迅先生自一九二七年定居上海,先就住在景云里廿三號,向二房東轉租的二層樓。住了一年,搬到十八號,是向大房東租的整幢了;沒住滿半年,又搬到了十七號。這三處都在我們家后門那條弄堂里,門牌號數(shù)也自東向西排列,十七號好像是第二幢。魯迅先生最先住的廿三號二層樓,后來由柔石先生住了,快到這條弄堂的盡頭了。到一九三〇年五月十二,魯迅先生才遷出景云里,搬到北四川路底的拉摩斯公寓,那里比較隱蔽。從魯迅先生的日記看,效果很顯著,老人家遷居以后,來訪的客人極少,不相干的信件也大大減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