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圣陶、夏丏尊與《兩法師》
差不多跟《冥世別》同時寫成的《兩法師》,這篇散文自“走上功德林樓的扶梯”起,幾乎全部紀實,很像紀錄片,至多在拍攝的角度和鏡頭的剪裁方面稍稍下了些功夫。開頭的六百字是說明?!肮Φ铝帧笔倾菟夭损^。《太平洋報》是一九一二年出版的,每期有一張石印的藝術(shù)副刊;書畫當然是影印的,所有的詩文也由李叔同先生親手謄寫后影印。我父親特別喜歡他的字,有好幾個月,每天寫日記也效學他的筆意?;⑴芩庐敃r分前后兩院:前院供著濟公活佛,香火很盛;后院卻很清靜,是他出家的地方,如今好像合而為一了。豐先生在“文革”前發(fā)起造在寺旁的弘一法師紀念塔還在。西泠印社“印藏”里的印章已取了出來,陳列在某展覽館里。席上的日本居士是內(nèi)山完造先生。該注的地方,就我知道的都注上了。還有個“過午不食”,過了中午十二點就不吃東西,挨過夜,明天再進食。弘一法師換上大袖僧衣,屈膝拜伏,是執(zhí)弟子禮。在佛門中,他的輩分比印光法師低。
夏丏尊先生給《子愷漫畫》寫的那篇序,很有點特別。開頭一段說:“新近因了某種因緣,和方外友弘一和尚聚居了好幾日。和尚未出家時,曾是國內(nèi)藝術(shù)界的先輩,披鬀以后,專心念佛,見人也但勸念佛,不消說,藝術(shù)上的話是不談起了的。可是我在這幾日的觀察中,卻深深地受了藝術(shù)的刺激。”接下去就說幾日來受到的刺激,時間長達幾日,行文自然比我父親的那篇更加簡潔。舉了不足十條例子,夏先生說:“在他,世間竟沒有不好的東西。一切都好……甚么都有味,甚么都了不得?!薄斑@是何等風光啊!宗教上的話且不說,瑣屑的日常生活到此境界,不是所謂生活的藝術(shù)化了嗎?……對于一切事物,不為因襲的成見所縛,都還他一個本來面目,如實觀照領(lǐng)略,這才是真解脫,真享樂?!?/p>
夏先生說:“藝術(shù)的生活,原是關(guān)照享樂的生活。在這一點上,藝術(shù)和宗教實有同一的歸趨。……真的藝術(shù),不限在詩里,也不限在畫里,到處都有,隨時可得。能把它捕捉了用文字表現(xiàn)的是詩人,用形及色彩表現(xiàn)的是畫家。不會作詩,不會作畫,也不要緊,只要對于日常生活有觀照玩味的能力……否則雖自號為詩人、畫家,仍是俗物?!毕南壬鸀殛U述生活的藝術(shù)見解,兜了個大圈子,才提到豐先生的《子愷漫畫》,指出“其中含有兩種性質(zhì):一是寫古詩詞名句的,一是寫日常生活斷片的。古詩詞名句原是古人觀照的結(jié)果,子愷不過再來用畫表出一次,至于寫日常生活的斷片的部分,全是子愷自己觀照的表現(xiàn)。前者是翻譯,后者是創(chuàng)作了?!庇终f不能不羨于子愷對于生活有這樣咀嚼玩味的能力。直到結(jié)尾,夏先生才交代:“子愷為和尚未出家時的弟子,我序子愷畫集,恰因當前所感,并述及了和尚的近事。這是甚么不可思議的緣??!南無阿彌陀佛!”
給《兩法師》作的注,數(shù)這一條最長。我父親正是讀了夏先生這篇序中,樸質(zhì)簡要描述了弘一法師對待日常生活瑣事的藝術(shù)態(tài)度,才“懷著似乎不曾有過的潔凈的心情”,去會見弘一法師的。夏先生闡述生活與藝術(shù)的關(guān)系一段,我父親完全信服,我摘錄的時候仿佛又聽到兩位老人家把酒敘談。至于《子愷漫畫》的成書,我父親也參與其事,所有的畫幅,都是他和振鐸先生、愈之先生去子愷先生家里挑來的。夏先生把這些畫幅分成翻譯和創(chuàng)作兩部分,這個比喻真是再恰當不過了。
夏丏尊先生那時好像在白馬湖平屋重譯《愛的教育》,聽弘一法師到上海了,趕來相會;法師去廈門了,他也回白馬湖了。雪村先生說他膽小,是真的;可是他用不著躲,國民黨能把他怎么樣呢?《大江》創(chuàng)刊號上有塊小補白:“夏丏尊自撰一聯(lián),貼在門上,叫‘青山繞戶,白眼當門’。何其‘狂’也!”看來倒有點像真的。一則,夏先生習慣撰小對聯(lián)自嘲,如棄教授之職回白馬湖時,曾作“寧愿早死,莫作先生”。二則,平屋繞屋皆山,本地風光;下聯(lián)說不論誰來,他都白眼相對,未免過了頭。阮籍能為青白眼:見凡俗之士,以白眼對之;嵇康赍酒挾琴造訪,籍大悅,乃對以青眼。這點兒分寸,夏先生自然會掌握的。
一九二八年新年,平屋突然熱鬧起來,從上海來了一群客人:章雪村、周予同、錢君匋、賀昌群四位先生,加上我父親。丏尊先生大悅,都以青眼相對,口稱“難得”。還沒坐定,丏尊先生把住在隔壁的胡愈之先生請了過來。七個人又出了院子,站在大門口拍了張照片。大門開著,好像沒有貼對聯(lián),或許才撕去。望了一會兒霧蒙蒙的冬日的白馬湖,大嫂嫂秋云姑娘在里邊喊了:“各位先生先吃起酒來?!币蛔镭S盛的鄉(xiāng)村筵席已經(jīng)擺得了:帶血的白斬閹雞、雞雜豆腐羹、鲞凍肉、清燉小蹄髈、清水煮河蝦、新腌的芥菜心、豆腐干絲冬筍絲小炒、新霉干菜豆瓣湯、辣茄醬、霉千張,總得湊滿十碗吧。夏先生自己先喊起來,“下飯嘎多,下飯嘎多”,右手按在酒壺蓋上,叫大家坐下來。等大家酒才半醺,夏先生又按住酒壺說:“大家用飯吧,酒有的是,留在晚上再吃。”三天以來頓頓如此。
上海朋友冒寒來到白馬湖,主要為三件事。一是知道胡愈之先生去法國的旅費,以及生活工作學習都已經(jīng)安排妥帖,在上海餞行熟人多,有點兒招搖,不如客就主便,悄悄地趕一趟白馬湖。二是商量開明的前途。婦女問題叢書是搞不出什么新名堂了;翻譯東歐的少數(shù)民族作品搞得很起勁,裝幀也很講究;還有五線譜的歌本,也受到好評。可是單靠這些零打碎敲的買賣,支撐不住一爿書店。老朋友們大多自學出身,又大多當過教員,知道當時學校癥結(jié)之所在,一邊慢慢吃起來,一邊慢慢談起來,漸漸地歸結(jié)到一個中心:為什么不把開明就當作學校來辦?讀者群眾本來以青年為最多,他們大部分失學,就是能進學校的一小部分,有誰來真?zhèn)€關(guān)心他們的成長呢?讓他們來做開明的學生——書店的主要讀者吧:讓他們有自己能讀得懂并能引發(fā)思考的新課本,為了排擠掉那些既無益又無聊的閑書,還得有門類眾多又趣味盎然的讀物供他們選擇。三是應(yīng)該給他們特地編一種刊物,就叫《中學生》吧。除了幫助他們聯(lián)系實際學習各門課程,更得跟緊時代的步伐,給他們介紹各種新知識,跟他們討論切身相關(guān)的新問題。大家說最理想的是請夏丏尊先生當開明的總編輯,兼《中學生》雜志社社長。夏先生似乎沒有立刻答應(yīng),說到春暖以后去上海聆聆市面再說。
五位上??腿巳蝿?wù)完成了,過曹娥江,雇了條烏篷船順便游了蘭亭和大禹陵兩處古跡。也許有讀者會問:“你那時又未去白馬湖,怎么說得跟真的似的?”我的確是姑妄言之。我非常熟悉夏家的筵席,這兒開的菜單就是冬日的。對岳父夏先生的語言舉止,我知道得比較真切。而他們做什么重要決定,往往在喝酒聊天的時候,并經(jīng)常有開明以外的朋友參加,如愈之先生。知道我是姑妄言之,就請各位姑妄聽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