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生顧頡剛
顧頡剛1913年念完中學便已具備報考大學的學力,于是選擇投考北大。顧頡剛投考北大是因為父親顧子虬曾短暫求學京師大學堂,后因考慮養(yǎng)家糊口的問題中途退學。顧子虬告知顧頡剛,“大學堂的書,我是讀不成了,我只望你好好用功,將來考得進這學堂,由你去讀完了它罷?!鳖欘R剛看著父親帶回來那些東西,比如寄給他的信封上寫著“北京馬神廟京師大學堂齋舍天字一號”,就夠令他遐想的了。
1913年1月24日《時報》登載了報考北京大學的通告,顧頡剛便與好友吳奎霄趕到上海的寰球中國學生會報考預科乙類。預科兩類,甲類是為進文法商等科而準備,乙類是為進理工農(nóng)等科而準備。顧頡剛報考乙類農(nóng)科源于另外一種文學的考慮,以為學農(nóng)科可以嘯傲山林,幻想一種傳統(tǒng)文人的歸園田居。成績出來后,顧頡剛第九名,吳奎霄第十名。
當1913年4月末左右顧頡剛走海路抵達北京,準備搬進學生宿舍感受那種神秘的大學生活時,未曾想之前的畢業(yè)生還未搬走,顧頡剛只得到校外賃屋居住。為了打發(fā)時間,他便去聽戲,這簡直是對上了他的胃口。那時戲價很便宜,何況顧頡剛租住的西河沿附近是頗為繁華的市井場所,他上午十一時半吃飯,十二時進場聽戲,直到天擦黑才出來。如果還有空就去逛逛青云閣、首善第一樓,順便再去地攤上淘幾本舊書。時間的空白就這樣填補了。這種日子大概經(jīng)歷了一個月,北京大學來了通知便搬回學校正式上課。
顧頡剛本來是懷著崇敬的心情考進北大的,他以為北大的教員個個都淵博似海,哪曾想他們與好教員的水平差之千里。顧頡剛自小傾心于歷史,他發(fā)現(xiàn)從小學到大學預科那些歷史老師換了一個又一個,最普通的教員只是把教科書念一遍,稍微好一點就是寫黑板,為歷史人物寫履歷表,最好的能寫出一點歷史沿革、器物的注解,“完全沒有得到他們的益處”。
顧頡剛考上北大,發(fā)現(xiàn)“堂堂大學校,只以中材充教員”,他自然更傾心于聽戲,尤喜悲情苦情戲。他特別欣賞唱秦腔青衣的小香水,小香水在演出的時候頗具感染力,特別是扮演一些被侮辱被損害的角色如被丈夫欺凌的妻子、被婆婆虐待的兒媳等尤其具有代入感,使得坐在臺下聽戲的顧頡剛,“對戲中的她同情極了,往往她在臺上哭時我便在臺下哭”。感動之余他作長函告訴好友葉圣陶心中之所想所感。葉圣陶的回信似乎是告誡他不可入戲太深,顧頡剛深不以為然,覺得好友并不理解自己心中所想。他聽戲也并不局限于小香水,還去聽譚鑫培梅蘭芳馬連良等名家的戲。何況他當時選擇農(nóng)科,有些課如演算、繪圖,因為原先沒有基礎(chǔ),跟不上進度,上得人心情低落,所以1914年上半年顧頡剛便選擇休學,這給了他更多的聽戲機會。因為看得認真投入,顧頡剛在傳統(tǒng)舊戲里面正兒八經(jīng)看出了學問的門道。
也許真的得感謝此時管理松散的北大,讓顧頡剛憑著興趣干自己想干的事情。除了聽戲,顧頡剛還去聽了章太炎的國學演講課,時間是1913年的12月。顧頡剛?cè)ヂ犓难葜v,因為以前顧頡剛翻閱過《國粹學報》,對其頗為仰慕,恰好同學毛子水說章太炎在宣武門化石橋共和黨本部講學,可以去聽一聽,顧頡剛一聽便去了。因為顧頡剛在讀書上很服膺毛子水,他以為自己讀書好博,總是順著自己的興趣讀書,一派野路子,桌上的書總是亂堆亂放,而毛子水讀書專注,很有章法。
章太炎的國學講習會主要是四方面內(nèi)容,文科方面的小學和文學,史科方面的史評和社會變遷,法科方面的歷代法制,玄科方面的九流哲學和佛學。顧頡剛一向?qū)τ诶蠋熀苌儆信宸?,這一次章太炎的短暫演講卻攝住了他的心神,覺得章太炎的講演淵博又有系統(tǒng)。他從太炎先生的演講中發(fā)現(xiàn)書可以由自己的意志去驅(qū)遣,原來讀書是一種興趣,現(xiàn)在可以變成為學的材料。受著這樣的啟發(fā),顧頡剛真正去想了學問的事情。為了糾正自己讀書泛濫的毛病還專門去點讀八種既有系統(tǒng)又有宗旨的舊籍,譬如《史記》《史通》《文史通義》。顧頡剛認真按日點讀這八種書,但用功太猛,埋下了日后失眠的毛病,他說1914年是他平生正式用功的第一年。
這個時候的顧頡剛是崇拜章太炎的高峰時期,但他讀書喜歡一探究竟,他并沒有止步于章太炎的演講,既然章太炎說今文學家康有為“妄”,他便去找康有為的書來看,這一看不打緊,看著看著反而又佩服起來了。康有為發(fā)表在自己主辦的1913年第1期《不忍》雜志上的《孔子改制考》,此書最明顯的特點莫過于把孔子拉下神壇,讓孔子變得平凡起來。顧頡剛初讀之下頗覺合其口味,雖然康氏所說間有偏頗,有些論斷不夠嚴密,甚至有牽強附會之處,但這會的顧頡剛對康有為敏銳的觀察力還是大體佩服。
章太炎還說夏曾佑的書寫得不錯,于是顧頡剛又去找來讀了讀。夏曾佑這本書叫《中國歷史教科書》,開篇就把太古三代定為“傳疑時代”,認為天地開辟至于周初,并無信史,寓言實事兩不可分,無法判斷真?zhèn)?。此書第一章第二十五?jié)分析桀紂之惡太相似,認為一定有后人的有意附會。顧頡剛讀后覺得所言甚是,“見之駭然,始而疑,終而信”,發(fā)現(xiàn)該書“處處以科學眼光觀察,發(fā)明精義不少,殊令人讀而忘倦”。
顧頡剛從章太炎、康有為的學說里汲取了有用的資源,想混化成自己的東西,不禁放膽去寫一些學思文字。1914年顧頡剛寫過一篇《喪文論》,說《六經(jīng)》是諸子共有,非孔子專屬,把孔教徒、古文家、新小說家、新教育家都實實在在批判了一番。顧頡剛說《六經(jīng)》把它當做一般的書去看就好了,可是,“后人詭諛,鉤為大法”,整個行文語氣頗為激烈。當時的同學傅斯年準備把這篇文章放在他們打算創(chuàng)刊的雜志《勸學》上,還準備放在首篇,但其他同學有點不敢,于是拿給文科教員桂邦杰老先生看,老先生一看心下大驚,“這種東西哪里可以印出來!”這篇文章便沒有發(fā)出來。這對顧頡剛并沒有絲毫影響,他對學問的思考都寫入了讀書筆記,就孔子這個話題而言,顧頡剛在讀書筆記記載了好多條,1916年的筆記顧頡剛說,漢代講究讖緯,受黃老之學影響,凡是為人所崇拜的對象幾乎都成了神仙,“使非后來禁絕讖緯,則孔子亦三清教主之流耳。漢代最荒學術(shù),無推理之思想,故今文家之邪說,與方士合為一也”。顧頡剛的這個想法后來就寫成了一本小書《秦漢方士與儒生》。
看顧頡剛1914年至1916年的讀書筆記,不難發(fā)現(xiàn)內(nèi)容頗為駁雜,用他自己回答舍友朱孔平的話說,北大校中他所讀之書,舊籍無類無之,即便是小說戲詞類書字匯亦有,西書雖不完全,但也有十之五六。此時的顧頡剛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雜家。這一條條讀書筆記雖然顧頡剛很謙虛地說里邊“幾乎滿幅是空話,有些竟是荒唐話”,其實話外之音他是很珍視這些讀書隨想的。雖然也許有武斷荒唐放狂言的地方,但這只是一個年輕人偶一為之的率性。這些筆記一頁頁寫下去,天長地久,顧頡剛慢慢就理出了端緒,覺得短小薄弱的東西變得質(zhì)實起來,也就形成了自己的為學特色。觀他的讀書筆記還可發(fā)現(xiàn)顧頡剛喜歡制定龐大的學術(shù)計劃。他說中國的學術(shù)沒有條理,少人整理,無路可通,他便想寫五百卷的《國學志》;中國、印度、歐洲哲學無縱橫貫通之人,他想萬流匯宗成宇宙間之哲學,名為《天人論》;還要撰《學術(shù)文抄》三千卷,《學術(shù)叢抄》一千卷,《群書序目》五千卷……這是一個22歲青年立下的學術(shù)雄心,心氣的確是太高了。他甚至很可愛地想到,這些計劃要是完成的話那活得要長命才行,“余身體孱弱,恐不永年。欲成此志,年當七十才可。天乎佑吾,即以佑人。中途而死,是天欲絕人類于學問也”。實在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愛書人。
顧頡剛不得不說是一個學術(shù)早慧的人,接觸的人看到的書沒有讓他目迷五色,反而是在亂花漸入迷人眼的情況之下領(lǐng)異標新二月花。他在1914年12月16日的讀書筆記篇首所寫一段話,不啻是自道心聲:“余讀書最惡附會,更惡胸無所見,作吠聲之犬……吾今有宏愿在:他日讀書通博,必舉一切附會影響之談悉揭破之,使無遁形,庶幾為學術(shù)之豸?!鳖欘R剛主張讀書要兼收并容,不可偏廢,不存成見,多積常識?!磅簟睋?jù)說為傳說中的神獸,可辨善惡曲直。從他日后的成就看,顧頡剛是做到了學術(shù)之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