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至善:父親的中學時期
父親在夏侯橋公立小學耽了一年。一九〇七年年初,草橋蘇州公立中學頭一次招生,父親就近去報了個名。考生大約只五六十人,可能全錄取了。榜上分作兩個年級:父親和章君疇先生等二三十人在一年級;王伯祥、吳賓若先生等二三十人在二年級。顧頡剛先生在夏侯橋多念了一年,是第二年進草橋的插班生,大約入學考試得分可觀,插進了王先生的一級。高一年級,按通例該早一年畢業(yè),可是不然?!爸袑W的畢業(yè)文憑抵得上一個舉人呢。不說十年寒窗,讀滿五年是不能再少的了!”校方分明是商店老板的心態(tài)。買客們一估摸,自己已經(jīng)占了個絕大便宜,還要殺價也太不體面了。這么一來,開頭那兩個年級實際上給扯平了,跟以后的各級相比,同學之間自然更加親密,難舍難分。轉(zhuǎn)眼就是五年,經(jīng)過辛亥革命,大家把辮子都剪去了,還有誰惦記著舉人頭銜這勞什子呢?一九一二年一月廿八,公立中學的開頭兩班同時畢業(yè),領到了中華民國的畢業(yè)文憑。
蘇州公立中學從創(chuàng)辦到現(xiàn)在,將近一百年了。校址在皇廢基北頭,玉帶河草橋南堍路東。河和橋大概不復存在了,“草橋”作為地名,也許還得保留若干年。在這將近一百年中,校名換了多少回,招牌換了多少塊,恐怕沒人能說清楚。如今掛著的一塊,是我父親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寫的:“蘇州第一中學”。先前,蘇州人似乎不管校門上掛的什么牌子,總管這里的學校叫作“草橋中學”,甚至簡稱“草橋”,看來絕非貪懶圖省事,而是包含有歷史淵源的親昵。
一九七五年五月,我和妹妹弟弟三個,陪八十又半的父親回故鄉(xiāng)蘇州懷舊,“草橋”自然是個重中之重的懷舊點。我們特地挑的星期天。推進那虛掩著的面向西南的木板大門,見前面有石階的四扇二門還在,門上鑲著的刻花厚玻璃居然也完好如初。走進二門,四四方方一大圈平房,當年的禮堂教室等,也還是老樣子。被圈在中間的操場空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順著走廊來到東北角,看到藏在后面的那座小洋樓,當年作為圖書館的,也還在。有位女同志看見了,招待我們上樓休息。至美至誠從未來過,父親和我熟悉而又陌生,一時想不出有什么可談的。坐了一小會兒,下樓走原路出來?;氐阶呃壬?,那位女同志總算想出一句話來了,興奮地對我們說:“隔兩年請再來看看,平房就全都改建成一排排三四層的新教室了?!备赣H趕忙說:“不要挨得太緊,各排之間要種些花木才好?!闭f著就到了二門口,父親問:“這座二門呢?”“當然也得拆掉?!彼χ卮?。父親默不作聲了。民國元年,他的全班同學簇擁著可敬可愛的監(jiān)督(就是現(xiàn)在的校長)袁俶畬先生,來到這座二門前,分排站在臺階上,攝過一張畢業(yè)留別照片。六十三年前的那很可回味的一咔嚓,這位年輕的女同志當然不可能知道。
民國元年就是一九一二年,那年一月一日,中華民國臨時政府在南京宣布成立,孫中山先生就任臨時大總統(tǒng)。袁俶畬先生是參事,又是江蘇省代表,當然非參加不可。八日下午,有同學聽說袁監(jiān)督才回來,就要走的;政府尚需議定憲法,他正忙著呢。第二天一清早,同學一齊趕來了,都說要跟袁監(jiān)督留影紀念。有同學說:而今已是民國了,還按遜清定下的滿洲規(guī)矩,穿著長袍馬褂,到底算哪一出呢?大家說這話不錯,一致同意統(tǒng)統(tǒng)換上西服革履,卻忘了先做個統(tǒng)計,全班二十個同學,有幾位已經(jīng)置備了這全套外國行頭。大家趕出趕進,像一群掐了腦袋的蒼蠅,結果還是借了大圍巾和長大衣來充數(shù)的居多,十一點鐘二十人按時集齊,照相館已把照相機扛來。趁日頭正好,讓西裝革履的幾位站在前排,陪著唇上留髭的西裝革履的袁監(jiān)督。我父親是圍巾大衣派,站在后排,照片右邊的犄角上。
袁俶畬先生名希洛,去日本留學時加入的同盟會,回國前已剪去了辮子。一九一〇年年初,他接替蔣韶九先生任“草橋”的監(jiān)督,暗地里仍從事革命活動。在“草橋”,他除了向同學宣傳孫中山恢復中華、建立民國等主張,還特別注意軍事訓練。顧頡剛先生曾在文篇中回憶說:“先生欲以我輩為革命干部,假提倡體育為名,向撫署(蘇州巡撫衙門)請領槍支實習;巡撫程德全允之,遂排隊至軍械局,領前膛槍約百支。學生數(shù)目倍于槍,一槍二人共之?!备赣H在《掮槍的生活》中敘述了同學們?nèi)蔽溲b,興高采烈行軍打野外,掮的卻是可以連發(fā)五響的后膛槍,不是淘汰下來的老式前膛槍,也許是袁監(jiān)督設法弄來的另外一批了。不管前膛后膛,操練就為的獻身革命。武昌起義看看已成氣候,西南諸省已紛紛響應。同學們天天看報天天著急:我們這里怎么還不見風吹草動呢?沒想到“一夜城頭旗盡白”,蘇州的革命就來得如此神速,同胞尚在夢里,巡撫程德全連座位也沒移,在左右的擁戴下公然改稱都督,還觍著臉說自己早懷此心。人們說,蘇州到底是天堂,一滴血沒流革命就成功了,真是老百姓的福氣。又有人說,學生嘛,開慶祝會列隊入場喊喊口號就可以了,何必風吹日曬練什么兵操?讀書要緊。青年們誰不想在革命中一顯身手呢?聽著心里都涼了。尤其著急的是眼看就快畢業(yè)了又無力量升學的那幾位,只得伺機纏住袁監(jiān)督坦誠訴說。袁先生回答說:“政界不是你們?nèi)サ牡胤?,還是教育界吧,要緊的是培養(yǎng)國民意識?!彼O法把十來個有就業(yè)要求的學生,分別安排在城里和四鄉(xiāng)的小學校里。我父親就是其中之一,被安排在言子廟小學。
一九一二年一月廿八,草橋中學舉行畢業(yè)典禮。我父親說是十八歲,實數(shù)只是十七歲三個月整。那時中學生年齡一般偏高,大都在畢業(yè)前就結婚了。一同畢業(yè)的同學中,顧頡剛先生比我父親大一歲,這一天正巧是新婚一周年紀念。王伯祥和吳賓若兩位都大四歲,同學們都等著吃他們子女的湯餅宴了。父親真?zhèn)€落后了,在這一年四月十八的日記上掛了一筆,“又:今日為余訂婚之期,坤宅為浙江胡氏,由頡剛、伯祥、彥龍、烈裔、張昌熙等作伐者?!睕]記我母親的名號,尤其前頭那個“又”,顯得根本沒當回事,不過備忘而已,實在叫我感到奇怪。在給顧先生的信函中,我也只找到一處,是訂婚的第二天夜里寫的:“臻郊已晤,朕爻姻事大致成功,唯請勿在外聲揚,恐其索糖索糕,多一宗煩惱也。”“臻郊”是王伯祥先生的號,“其”指得到消息的朋友們。顧先生跟王先生同是媒人,又經(jīng)常碰頭,有什么特地通知的必要呢?如果說有必要,肯定在后半句,不管怎么說,要是讓替我母親做主的二姑母看見了,心里一定會很不痛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