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趙樸初先生的忘年交

發(fā)布時間: 2022-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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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樸初先生逝世已有19個年頭(編者注:本文發(fā)表于2019年),2001年,在樸老逝世周年之際,我曾在《世紀》雜志第6期發(fā)表拙作《憶趙樸初先生》,憶及1990年10月樸老赴閩考察期間我參與陪同接待的往事。赤子佛心,遺風長存。我因工作關(guān)系有幸與樸老多番接觸交往,得他悉心指點,現(xiàn)將經(jīng)歷見聞回憶略述,以饗讀者,謹表哀思。

  初識樸老,獲贈墨寶

  我和樸老相識始于上世紀80年代初。

  1981年1月,應福建省委書記項南同志之邀,全國政協(xié)副主席、中國佛教協(xié)會會長趙樸初先生首次蒞臨福建視察宗教工作。我當時在福建省委統(tǒng)戰(zhàn)部工作。在省委舉行的春節(jié)團拜活動上,有幸目睹了樸老那儒雅謙和、文質(zhì)彬彬的風采。在項南同志邀請他致詞時,樸老神采飛揚地朗誦了他在飛機上俯瞰福州市容時口占的兩首七言絕句,博得全場一片喝彩。次日,福建日報即登載了樸老書寫的這兩首詩的手跡。

  正是在樸老這次視察期間,我有幸得到樸老賜我的第一件墨寶,上書:“登山觀海,積健為雄。一九八一年二月,書贈險峰同志留念。趙樸初。”

  1988年下半年,我出任福建省政府宗教事務局局長,此后在政府宗教工作部門連續(xù)工作了20年。這期間,我同趙樸老之間便有了頻繁的接觸與交往,無論是從政,為藝,抑或做人,都得到他老人家更多、更直接的指導和教誨。特別是1990年趙樸老來閩視察期間,我有幸參與陪同,多次親聆他老人家的教誨。

  悅?cè)A酒店的“一桌兩制”

  1990年10月19日,趙樸老從北京飛抵廈門,這是他第二次來閩視察,距離第一次來閩已是整整九年了。這次活動的主要內(nèi)容之一,是出席由新加坡著名佛教大師宏船法師籌資重建的泉州承天寺落成開光典禮。

  趙樸老抵廈的消息,早就由有關(guān)部門報告了廈門市的黨政領導。廈門市領導遂在樸老下榻的悅?cè)A酒店設宴為樸老接風洗塵。時任廈門市長的鄒爾均同志早早就來了,開席前正在向樸老介紹廈門特區(qū)建設的情況。樸老饒有興趣地向鄒市長問道,廈門為什么稱為鷺島?市長便介紹了關(guān)于白鷺仙女的傳說。樸老聽了高興地連連點頭說,這個傳說很美。他在此行的《閩游雜詠》中寫了一首游覽廈門市容的六言詩:“道道寬衢通海,重重杰構(gòu)依山,九載重來刮目,飛飛仙鷺沖天”,并注曰“民間傳說,此地有鷺,為抵抗侵略之仙女所化,故別名為鷺島”。這首詩和這段注,正是緣于這次談話。

  正談到熱鬧處,趙樸老忽然授意我到他跟前,悄聲問我,今晚的宴席是不是素食?一聽這話,我突然意識到,接待部門可能出了一個大紕漏。我們馬上把悅?cè)A的老總請來,一問才知道,晚上準備的完全是葷食,如今馬上要開席了,要改素宴已來不及了,在座的同志都有些緊張。樸老笑笑,和藹地對我們說,他從二十歲開始,已經(jīng)吃了六十幾年的長齋,不能破這個戒。轉(zhuǎn)而對酒店老總說,不麻煩,咱們“一桌兩制”,葷食照上,你只要給我一個人準備一小份素食就可以了。樸老夫人陳邦織大姐也幫著寬慰大家,在場的同志這才舒了一口氣。

  接著樸老跟我們聊起一段往事,那是建國初期,應中共中央之邀,趙樸初先生從上海赴京參加第一屆全國政協(xié)會議。一路上他的心里直打鼓,他想,這么大型的會很難有人專門為他準備素食,擔心這次會議會讓他破戒??墒菦]想到,當他到了報到處,簽了大名之后,當即有一位工作人員上前告訴他說:“趙先生,您在×號餐廳就餐,給您安排的是素食,這是總理關(guān)照過的。”說到此,樸老動情地說:“一聽這話,我馬上熱淚盈眶。你想啊,新中國剛剛成立,正是百廢待興,可我們的共和國總理,竟然把我趙樸初吃素這樣的事記在心里!”

  遵照樸老的吩咐,酒店單獨為樸老做了一小套素食。我們邊吃邊靜聽他老人家說,看他老人家津津有味地吃著小玉米,喝著玉米羹,還連連說“好吃,好吃。”那情,那景,至今歷歷在目,令人難以忘懷。

  如此名山宜第幾?

  承天寺開光典禮過后,樸老在莆田、福州稍事停留,在兩市先后視察了廣化寺、法海寺、西禪寺、涌泉寺、地藏寺、崇福寺,還在時任省政協(xié)副主席的凌青同志陪同下參觀了林文忠公祠,每到一處都留下膾炙人口的詩篇。這些詩篇無不流露出一個儒雅、正直的愛國老人對黨的改革開放政策、宗教信仰自由政策的衷心擁護與熱情謳歌,也不乏對阻礙改革開放、干擾落實政策現(xiàn)象的無情鞭撻。真可謂嬉笑怒罵,皆成文章。

  10月30日,趙樸老來到武夷山視察。武夷山那種大自然營造的天然盆景式的風光,顯然深深地吸引了樸老,在武夷山逗留的五天時間,是樸老此行最寬松、最愜意的日子。在武夷山莊那小巧玲瓏的小樓上,面對碧水丹山,他時而吟詩作賦,時而展紙揮毫,眼前的景、胸中的情,在紙上渾然交融。

  武夷宮外,一座高高的門亭兩旁刻著潘主蘭先生的一對聯(lián),聯(lián)文曰:“如此名山宜第幾,相當曲水本無多”,樸老饒有興味地琢磨著這兩句聯(lián)文,問我作者是何許人,我便向樸老介紹說,潘老是福建省文史研究館館員、福州畫院副院長,是集詩、書、畫、篆刻大家于一身的著名藝術(shù)家。樸老邊點頭,邊吟誦著說:“如此名山宜第幾,好!”他接著說,“只問宜第幾,而不下結(jié)論,讓各方自己評說,這比許多地方動輒自稱第一山,搞得到處都是‘第一山’來,要高明得多了?!?/p>

  兩度來閩,特別是武夷山之游,給趙樸老留下極深刻的印象。1999年4月30日,樸老在應我之請為福清少林寺題寫寺額一紙后,附一親筆信賜我。信云:“險峰同志,遵屬書寺額一紙附上,不知能否塞責。……病住醫(yī)院三年有半,屢思南游,醫(yī)師尚未同意,唯有寄之遙想,奈何!”字里行間,充滿對福建山水的思念之情。

  樸老給我“布置作業(yè)”

  虎伏龍翔據(jù)上游,鼓山雄秀甲南州。

  重關(guān)透破家常事,一喝能教水改流。

  明版經(jīng)存南北藏,丹崖字刻宋元題。

  護持須仗禪師力,佛日增輝萬劫期。   

  大樹參天繞大雄,造林千載賴僧功。

  貪天竟有攔門盜,踐踏輿情壞世風。

  莫道低眉便可欺,深悲曲諒汝無知。

  可知爭利能危國,取義殉財要再思。

  這四首絕句是樸老此行來到福州后,視察鼓山涌泉寺后有感而發(fā)寫下的。人們不難看出,樸老在詩中不僅充分肯定了鼓山涌泉寺的歷史地位,同時對涌泉寺落實政策的遺留問題頗有微詞。

  在武夷視察期間,考慮到樸老年高,活動安排較為寬松,一般是半天視察游覽,半天休息,而這半天休息,便是樸老吟詩寫字的時間。如今勒石于武夷山風景區(qū)的《飲茶歌》,便是樸老在參觀了“御茶園”聽取主人關(guān)于各種茶的介紹,和“觀其色,聞其香,品其味”的茶道表演之后當天下午寫成的。有一天下午,樸老利用休息之機,把他在視察鼓山涌泉寺的這四首絕句抄錄給我。據(jù)樸老秘書事后告訴我說,在寫這幅字的時候,樸老夫人陳邦織大姐在旁,以為此類內(nèi)容不宜送人,建議樸老改寫別的內(nèi)容。樸老則堅持道:“我還是要寫這個內(nèi)容?!碑斎挥谖叶?,無論樸老寫什么,都是求之不得的無價之寶。

  次日早晨,在武夷山莊的飯廳里,樸老一見到我便問道:“我寫給你的字拿到了嗎?”我趕忙向樸老合十,連聲稱謝。他接著又問道:“你知道我為什么要抄那些詩給你嗎?”我說:“我明白,涌泉寺落實政策還有一些遺留問題,樸老是布置作業(yè)給我,我們一定會同有關(guān)方面,把這個作業(yè)完成好?!睒憷下牶蟠认榈攸c點頭,說:“因為你是宗教局長,我才把這些詩抄給你?!?/p>

  樸老對福建省落實宗教政策長期以來十分關(guān)注,早在1981年他第一次來閩視察時,看到當時許多重點寺廟被有關(guān)方面占用未還的狀況,即向時任福建省委書記的項南同志提出,希望他對鼓山涌泉寺、怡山西禪寺、漳州南山寺和廈門南普陀寺這四座在全國頗具影響的佛教寺廟落實政策問題,給予特別關(guān)注。項南同志根據(jù)樸老的提議在省委常委會上對上述四座寺廟的落實政策工作作了特別的布置,由他自己和另一位省委書記以及省委常委、統(tǒng)戰(zhàn)部長分別包干落實。這種舉動在全國是罕見的。這對全省各項宗教政策的全面落實,起了很大的推動作用。

  樸老臨離開福建時,省委、省政府領導在西湖賓館后區(qū)設宴餞行。席間,樸老語重心長地說,各級黨政干部,特別是領導干部,可以不了解某種宗教的經(jīng)典教義,但一定要了解宗教的五性(長期性、群眾性、民族性、國際性和復雜性),了解黨的宗教政策,掌握宗教的客觀規(guī)律……殷殷之情,溢于言表。

  點劃之間 一代大德

  樸老是全國著名的書法家。早在上大學時,我就對他的書法心往神追。出于對樸老的尊敬和仰慕,我很想能有機會親近他,聆聽他對我書法的批評。

  有一天晚上,我攜帶了一本影集,把近年來的部分書法作品照片和影印件集中到一起,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走進樸老下榻的賓館。樸老捧著這本影集,一頁一頁,認認真真地看了足足有一個小時之久??赐曛?,他小聲地問我說:“這里的作品都是復制的,家里還有吧?”我說:“有的。”“能送給我?guī)讖垎??”他說這句話時的神情是那樣誠懇,沒有半點大人物的居高臨下的感覺,更沒有半點做作,我的心靈受到不可言狀的震撼。一代大德的謙虛和真誠,扶持與激勵,令我感動不已,我訥訥地說:“樸老要是喜歡,我把這些權(quán)當作業(yè)上交了?!睒憷下犃朔浅8吲d。

  此后,每次晉京,無論在什么場合,樸老一見我總是熱情地握著我的手勉勵說:“你的字寫得真好?!?993年,得知我正籌劃出版作品集和舉辦個展,他先后為我題了《余險峰書法》和《余險峰書畫展》兩個簽,那透出的一股濃濃的書卷氣,那傾注的一番深深的關(guān)愛之情,令我永銘肺腑。

  1994年,我在福建省外貿(mào)展廳舉辦個人書畫展,適值省佛協(xié)一位領導人赴京,請我寫封信給樸老,引薦一下,我當即在展廳用觀眾簽名的毛筆草草寫了一封信給樸老,沒想到這封很不恭敬的信,竟收到樸老寫來的一幅四尺四開的小中堂,內(nèi)容是《書譜》節(jié)錄,上款竟然題寫“險峰同志書家教”。聯(lián)想到近年來每次赴京到醫(yī)院看望他老人家,臨別時,他總是堅持送出病房外,送到電梯口,直到電梯門關(guān)上為止,這些情節(jié)真讓我懷想依依……

  我想,人們常常感嘆做人難,做人能做到爐火純青則難上更難。而樸老正是把人做到了爐火純青的份上。一如他的一手書法,橫豎撇捺并沒有任何驚人之筆,更沒有故作高深的“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然而在那看似平平常常的點劃之間,讓人在細細地琢磨中領悟到無窮的韻味,豐富的內(nèi)涵,崇高的境界。你會覺得,那是一部書,一部永遠讀不完的書。

  作者為福建省民族宗教廳原副廳長、巡視員,福建省文史研究館副館長。

作者: 余險峰
責任編輯: 張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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