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霽野:三幅遺容
祖 母
我記事時祖母已經是七十歲的老人了,然而還健康,能扶著杖前后院行走,而且在母親們耍牌的時候,還能坐著一看幾點鐘。她是頗愛整潔的,有什么不順眼就愛說出來,沒人動時有時就自已動手作。她勤懇地操管著家事,然而就為這勤懇,倒成為并不十分為人所歡喜佩服的人物了:家里人們說老奶奶太嚕蘇,鄰人們都說這老人家太不會享受清福了。但是我頂喜歡祖母,大概為祖母太喜歡我了的緣故。
祖母知道我是最善吃魚的,所以時常教作魚吃。別的孩子一吃魚就會吃下魚刺使喉頭不舒服,有時甚至哭得一餐飯不吃,然而,我并沒發(fā)生過這樣事,而且我吃得比成人還要快。祖母每當我吃魚時總歡喜停著微笑地看著我,仿佛這是一件頂可樂的事情一樣。“小魚鶯,”她時常笑著這樣叫我。在小孩子,這已經是一件頗可歡喜的事了──吃得多,又會得到獎勵。
祖母,伯母,母親和姊姊都愛聽唱書,在這件事上我底六叔叔有著最大的藝術;他底聲音能表出悲哀或歡喜,懷疑或畏懼,因此很能傳達書中人物底性格和情調。然而一有點本事,請就費事了,有時就找我補這個缺,因為我已經上了小學校,白話唱本可以勉強唱通了。祖母是照例說好的,別的人也隨著附和,然而我是有自知之明的,而且雖是孩子,對于感覺這種Atmosphere是銳敏的,甚至比成人還銳敏。使她們覺得有趣的,或者是小小的口中竟會唱出大的故事。
夏日底夜間是最快樂的時候。天空堆著一叢叢的星星,不遠的樹上不斷地送來蟬聲,院中還殘留著日間的熱燥。孩子們撒水的撒水,預備茶的預備茶,搬椅子的搬椅子,不久老人們便都坐在院中乘涼了。起始是緩緩地談天,各人都揮著扇子。漸漸孩子們不耐了,就嚷著要老人們說故事。于是沒有人聲了,連揮扇聲也沒有了,一個人緩緩說著故事,老人們也傾聽,孩子們更不用說了。祖母是不大善說故事的,母親說得最多。祖母總叫我靠近她坐,我不斷地為她扇扇子,她不斷地撫摸我底頭,有時低聲向我重述故事中的情節(jié),當我有著或一疑問的時候。然而祖母也不是決不會說故事的,《牛郎和織女》就是祖母講給我的最可愛的故事中的一個。這故事大概是如此:
牛郎原是生在鄉(xiāng)間的窮苦孩子,從出世起就受著哥嫂底虐待,天天在寬曠的草原中挨著餓放牛。他是好的孩子,對于他底哥嫂他心里并沒有什么惡的念頭。他在野外的時候多,他在家里所受的委曲和苦痛,無意中被林間的鳥鳴,樹上的葉顫,自由的日光和空氣,伙伴底笑臉和歌喉純化了,消滅了。他底牛喂得很肥,雖然他自己漸漸瘦下去了。
這樣有十多年工夫。
有一天,他還照常放他底牛。天很早,鄉(xiāng)間還沒有什么人走路。他覺得特別快樂,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緣故,他就在牛背上盡興唱著山歌,牛仿佛也特別快樂似的,走過了平日的牧場還任意向前走。這樣從日出走到日中,從日中又走到將近日沒。
最后牛郎似乎覺得走迷了路了,山林不是他所熟悉的山林,周圍也只有生疏的村落。然而他不但不怕,而且還覺得歡喜,因為他知道無論在那里住一宿,都不會比在家里吃更大的苦;他更放陽向前行進了。
烏鴉噪著歸林,暮色漸漸包圍上來了,牛郎還騎著牛向前行走。
如鉤的新月懸在遼遠的林梢,從周圍擁上了初夜的薄霧,然而牛郎還騎著牛向前行走。……
村落漸漸稀少,夜色漸漸濃厚,牛郎還騎著牛向前行走?!?/p>
“許會有狼的罷,”最后牛郎想,當他走到更為荒落的地方的時候。不遠從草屋里閃出豆大的燈光,他就到那里去行宿。這草屋里住著一對老年夫婦,對牛郎很和藹,而且給他吃了一頓很好的晚餐。日間的疲勞,和這晚餐和溫存的老人底態(tài)度,對于這吃過人間辛苦的人,有如一杯清醇的醍醐。他沉醉了,似乎漸漸地入了夢。
仿佛還在夢中似的,他第二天黎明又繼續(xù)走他底路。他覺得身體非常輕舒,牛走得很迅速,竟如在云中一樣?!?/p>
他無目的地騎著牛向前走。
最后走近了一條河,河兩岸有濃密的樹。他和牛在樹陰里休憩。呀,有了可驚的事:河里沐浴著七個裸體的女子。
六個女子全跑得無影無蹤了,只有一個披著絳紗羞怯地躲在樹后,因為牛郎掠去了她底衣服。他用甜蜜的山歌誘她,她被他底愛情底力量所征服,成了他底情婦。她就是我們所知的織女。
牛郎對她的愛,一天天地增加,以后竟增加到這樣地步:織女畏避他底愛情有如畏避夏季的炎日。
有一天,他們出去散步,也有人說,織女要回去省母,在途中牛郎還熱情地訴說他底愛,然而織女已經是有點厭聽的了。她謊了牛郎要他離開幾十步,于是她漫步跑開了,要躲避牛郎底煩擾。牛郎狂奔去追逐她,漸漸迫近了,織女就性急地拔出銀簪在后面劃了一條線,牛郎追近時,這線就變了河──我們頭上的銀河。牛郎還要渡河追逐,織女就拋去了她的梭──銀河一岸的四個梭形的星星就是。
牛郎放棄了他底追逐,銀河成為他們間的界限了。每年只有一度七夕,借著百鳥建筑起來的橋他們彼此相會;在瓜棚下面,我們在夜靜時可以聽到他們底啜泣,訴說一年離別底衷曲與哀苦?!?/p>
這是流傳很廣的老故事,祖母也許又是從她祖母底嘴中聽來的罷。
在這樣溫和的環(huán)境中,我一天天生長起來,而祖母卻一天天地衰老了。
有一天我從學校里回來,覺得家里的空氣很異樣,一問母親,知道祖母跌了一交,而且因為已經有了八十四歲的年紀,跌后就不能再起來了。起始祖母底精神還好,時時總要我到床邊去問些瑣事,我也沒事不大離開,因為我在跟前好象祖母要安心得多。祖母是愛吃花生米的,而且牙齒也好,所以我還照常剝落花生送給祖母吃。落花生總是由母親買,我給剝得干干凈凈的分為三份:一份送給祖母,—份給母親,一份自己吃。母親牙齒不好,照例勉強吃一兩個,只表示不辜負我底意思;祖母總至少要留一半,而且喜歡看我把它吃掉。每吃落花生,還不時想起這情況,這有著深愛在的情況。
祖母底病一天天沉重,已經有點不省人事了,有一次竟大聲叫:
“有上了屋脊了,有上了屋脊了!你們就不管事……我還沒死哩,你們就不管他了……看,看!有就要跌下了!……”
我被從玩伴那里喚到祖母底床前,然而祖母還叫:“有就要跌下了!”
祖母在彌留之際,我離得很遠,因為算命的瞎子說,我不宜送祖母底終。我只看見路兩旁的“引魂燈”一閃一閃地發(fā)亮,不久聽到哭聲,于是仿佛覺得祖母是拄著杖,在“引魂燈”底微弱的光中,緩緩地走進另一世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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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祖母
到外祖母家去于我是一種歡樂,但同時也有一種不快的預覺。伴著母親步行將近十里的路程,瀏覽些不常親近的鄉(xiāng)間景物,預想著將吃到新鮮的雞頭和菱角,栗子和橡實粉等鄉(xiāng)產品,而又有日日生活在田間的表弟妹們領我去采擇不知名的澀甜的紅果實,我底心里是充滿了歡喜的。念及飯碗上勉強堆滿的臘肴,和央我勢在必吃的舅母底殷勤,以及表嫂們底好奇的看望,心里不由地感到不安和拘束。然而外祖母是和她們不同的,雖然只談些瑣碎的家常事,卻和說故事一般引人傾聽,一樣給人東西吃,卻決沒有“客氣”底成分,使接受者感到不安。她底慈祥的天性,自然地表現(xiàn)在一言一動中,使人衷心地感到她底純真深摯的愛。外祖母是信佛的,屋里老供著魚籃現(xiàn)身的觀音像,而且終身吃著素;她真就是一個觀音,我時常想。
有一次,母親和舅母們耍牌,我在旁邊很孤苦,外祖母就叫幾個年歲較大的表兄陪我到后山上玩去,我們就結成歡樂的一群去了。山是并不高的土山,然而滿長著松樹,對于生長在小市鎮(zhèn)上的人,是頗可玩玩的處所。走不到三里路,我們就到了山下了,他們要我唱歌,我就唱新販來的“長長長,亞洲第一大水揚子江……”而他們就唱他們所熟知的山歌回答我。緩緩地走著,撿地錢,拾松球,彼此談著鄉(xiāng)間和街上的新聞和故事,我們終于到了山頂上了。
“不怕嗎,這里有好看的東西啦,”一位表兄指著社廟向我說。
“不怕的,”我回答道。其實拖著舌頭的吊死鬼,是每一見面就覺毛發(fā)悚然的,不過我并不愿在他們面前示弱,所以就一同走進去了。
最好看的是十殿閻王殿,里面有下油鍋,上刀山,拔舌,用磨推人的種種好景致,使人充滿一種恐怖的歡喜。托生洞前—個鬼卒用腳踢一個怕轉入人世的鬼魂,也是頗有趣味的。然而陪著我玩的表兄們,已經很熟悉這殿里的情形,對于目前的景象并不注意,沒有看完這個殿,就早已縷述其他一殿的情形了。
“你可知道,這是訊案子的地方,”走進正殿時一個表兄向我說。
“不懂得,訊什么案子呢?”我問。
“罵老子罵娘呀,作壞事呀,來這里都是要訊的,”他回答說。
“我們時常聽到鎖鏈響,還有人哭,有時候叫得真厲害呵,”另一個表兄插入說。
“叫得太厲害時,這里的和尚就要起來燒香撞鐘求情了,”又一人說。
“哦,哦……”我含糊地回答。
“入了洋學堂自然是不信這些的,”原來說話的表兄微笑著向我說,這微笑中顯然有不以為然的神氣,“不過鏈子,哭,確實是可以聽到的?!?/p>
其實那時的鄉(xiāng)間的洋學堂還多半只念子曰(唔呀,現(xiàn)在真是人心日古,連都會的大學堂也要讀經了),而且雖然推倒幾座泥菩薩,迷信的心理是并不曾鏟除的;我當時口頭雖然不說相信,心里卻是半信半疑的,深有老人們常說的“不可不信,不可全信”的態(tài)度。不過我還硬著口,背新從洋學堂販來的無鬼論,他們也只是“哦哦”地回答,并不加什么反駁,仿佛是胸有成竹,要各行其是的樣子,我就趕緊收梢,將談話轉到另—方面去了。
玩后歸來,母親她們底牌也收了場,我就向她和外祖母敘述經過的事。
“咦,這些孩子,把他向那里帶,不怕駭著了,”外祖母叱責表兄們說?!榜斨藳]有?外祖母問我。
我說我并不怕,于是外祖母歡喜了,就象說故事一般向我解說因果,和陰間各個鬼使底職務。我覺得比上口吃的算術教員底加減乘除要有趣得多了。怕我冒犯了菩薩,母親許了愿第二天去燒香,我落得又去玩一次。
這以后大約三個月的期間中,我作過三次深夜走入陰森的社廟的可怕的夢。
母親不能長期地住在鄉(xiāng)間,外祖母到鎮(zhèn)上來時也只有幾天的小住,大概是慣于鄉(xiāng)間的安靜,不耐街上的煩擾罷,所以親近外祖母的機會,比親近祖母的機會少;然而外祖母也和祖母一樣,在我底記憶中永遠留著活鮮的影子。她真是慈愛底化身,在我,她真象是傳說中的觀音一樣。
年事日增,我不得不離開故鄉(xiāng),到一個師范學校去了,然而在寒暑假中,還有親近外祖母和母親的機會,而且在訪候外祖母的時候,還能拜謁祖母底墳墓,因為就在外祖母宅子底近旁。以后流落到A城,寄居在別人底家里,從父親底信知道外祖母去世的消息,當時心里是充滿了凄愴的,因為由外祖母底死而想起記憶已經朦朧的祖母底死,而且想到母親將更為孤單了。
前年因為母親病危,我跑回多年不見的故鄉(xiāng),從母親底口中聽到外祖母死時的情況。外祖母是吃素的,所以也照素食者底習慣,在垂死時還打著坐。據(jù)說態(tài)度很安詳,微笑著閉著眼,仿佛和生時一樣。
外祖母安葬在祖母底墓旁,為她們掃墓時,我底眼前活顯著兩幅慈祥的遺容,彼時我想,生命實在好象是一閃的電光。惦念著母親,掃墓后我就要歸去,然而同來的兩個小弟弟貪戀著田野的景物,和年幼的表弟們在塘邊捉蜻蜓,并且走我曾經走過的路,找我曾經采擇過的不知名的澀甜的紅果實。又經舅父們底勸留,我終于在鄉(xiāng)間住下了。
夜?jié)u漸靜下來,只有蟲聲在深夏的呼吸里應和。在菜油燈底微明中,我又見到兩幅慈祥的遺容,念著病危的母親,并重溫自己底舊夢,側過臉來,見到酣睡的小弟弟底天真的憨態(tài),心里充滿了說不出的酸辛和凄楚,而同時又有喜悅底微波在我心中波動,──這情況現(xiàn)在又仿佛是在夢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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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 親
我底腳已經跨進母親臥室底門限了,還聽得母親向報信的大姊說:
“不用再哄我了,他那里會回來!”
然而我竟快步走到母親底病榻前,而且坐在床沿上,這在母親自然是意外的大歡喜。母親驚喜得哭了,我也不自覺地隨著母親啜泣。緊握著母親底手,我知道母親心里的經過是怎樣的:昔日想念的悲感一時都涌上心頭,而眼前的事實,不容易即刻使過去與現(xiàn)在融合,就和嚴冬的陽光不能即刻融化積久的冰凍一樣,因此實感是介乎夢與現(xiàn)實之間,心緒是喜憂不定的。凝視著母親底臉面,時間與疾病在她身上所造成的變易使我驚愕。略問了我離家?guī)啄甑慕涍^,母親就囑咐我去休息,說了幾句慰安的話后,我也就走出母親底臥室去了。
戚友間已經傳遍了我到家的消息,我底屋子中充滿了來客。有一位極親熱地招呼我,使得我不好問姓名了,他出去后我一問,卻惹起哄堂的驚笑來了:
“呀,不認得你兄弟啦!”
這才使我想起來他原來是我離家時還小的耕弟。其余的幾個小弟弟和侄子,也都一個不認得,他們都驚奇地看著我,仿佛我是異鄉(xiāng)的來客。不禁想起“兒童相見不相識”的詩句。
到各屋走了一遭,前后院里散了散步,漸漸才慣于因久隔而生疏的舊環(huán)境,心里感到淡淡的近乎歡喜的情緒。
最不容易忘記的是小時伴著母親作針線活的情景。母親是生長在鄉(xiāng)間的人,因此很勤儉,我和弟弟們穿用的鞋襪,都是母親親手作成的。每當晚間,尤其在冬天,母親總是傍著油燈,為我們作鞋底。鞋底上勻整地排著粒粒的麻線點,看來很有趣而且使人歡喜。有時我以為母親或許討厭這單調的工作罷,就勸她休息,然而她說:
“這并不累人,做事倒比閑著好的?!?/p>
在工作中母親顯然有著她底歡喜在。
母親最愛談家常,我聽來也好象談故事一樣,因為她所說的總是以前的有趣的小事,或是她小時所經歷的事故。例如她所說的一個八哥,我現(xiàn)在還記得,并且覺得在這件小事上,仿佛也可以看出前后世代生活底不同似的。她說我們集鎮(zhèn)底南頭,有一位老太太養(yǎng)了一只八哥。這八哥很靈巧,能說許多話,還能作許多事,而最令人吃驚的,是他能口銜老太太給他的錢,飛過幾里路到集鎮(zhèn)底北頭,找到賣針的鋪子,把錢放在柜臺上,叫道:“買花針呀!”于是又銜著他所買到的針,回到老太太那里去。以后這八哥被鷹所傷,調治無效,死去了。老太太象死了心愛的兒子一樣,傷心地哭了好些時。……
以后我家里也養(yǎng)過頗伶俐的八哥,能認清幾個常來的客人,一見他們就向家里人叫道:“□□來啦,沖茶呀,打酒呀!”
再以后,別的人家也養(yǎng)過能說幾句話的八哥,然而較之那八哥,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有一次談到祖母,母親說:“活著不覺怎樣,死后倒常常想念起來了。時常夢見奶奶,還是和生時一樣,衣服也沒有改?!?/p>
我說我也時常夢見祖母,而且說祖母和生時一樣待我好,母親帶著凄傷的神氣笑了。彼時母親心里一定有種我所不能了解的悲感。我們彼此都沉默了。
現(xiàn)在這伴著母親在燈下作事談話的景況,真是象年久的古畫一般呈現(xiàn)在我底眼前,而于母親所說的八哥等故事,更覺得有著很遠很遠的距離了。
在高等小學畢業(yè)后,我離家到一個師范學校讀書,要寒暑假才能回去一次,母親—接到報告什么時候放假的信后,總天天計算著什么時候我可以到家。到家后,母親總親自作各樣菜給我吃。我也從母親學了幾種烹調的法子。
從師范學校被擠走,我就流落到A城,從春季一直到深冬。到了年節(jié)了,處處響著炮竹,心里不禁想到母親臨別時的難過,而且想起我隨意寫在日記本中的記事:
不過才整頓行裝,
母親卻問我何時歸去。
蘊藏著多少悲哀,
離別時
母親底心中,
姊姊底淚里?
然而那時候我是居住在一個很快樂的朋友底家庭里的,只好強作歡樂和別人一同說笑。將近晚餐的時候,外面和屋里都更熱鬧了,我底心里卻更形孤苦:我知道母親在這樣時節(jié)會加倍地難過。談話從東到西、從南到北,漸漸談到故鄉(xiāng)了,W君底母親,一位慈祥的老人,無意中說到我母親天天極想念我,而且說她這時候一定更想念我了。我底感情象燃了火的火藥一樣爆發(fā)了,我控制不住我底眼淚,我失聲哭了。但是周圍的空氣隨即勉強我恢復了冷靜的自我?!?/p>
到北京后,雖然母親底影子還時時閃上心頭,而且還有和母親一般慈愛的老父,鄉(xiāng)思卻隨年月而逐漸冷卻。然而母親病重的消息傳來了,雖然受了內戰(zhàn)的賜與,我們幾于沒有路可走,卻也不得不繞道回到我多年不見的故里了。
母親底病實在已經很沉重了,天天苦痛地呻吟著,我還和小時在晚間一樣,天天坐在母親身旁,然而這是何等不同的景況!眼見著親愛的人沉沒在難堪的苦痛中,自己卻毫無法想,人生有著比這更大的不幸嗎?我甚至連畫符的事也不決然反對了,因為覺得只要能使母親心中稍安片時就好,而且在我眼中,那些看病的中醫(yī)西醫(yī)們底醫(yī)術,也和畫的符相差不多。這原不過是人生底大謊中的一種!
疼痛稍定的時候,母親就和我敘些別后的情況,我也就略說說幾年來經過的事。我說七八年的時光,不知不覺地就隨便過去了;母親說這幾年的時光卻覺得不知有怎樣長。母親說要早知道這樣,就不準我遠道就學,而且說,這樣讀書,弟弟們就不讓再上學了。我知道母親心中有著何等的哀思,我默然低看頭,覺得自己仿佛是一個罪人一樣。……
有兩個年紀小的弟弟,白天去上學,晚間回到母親房中,大概覺得空氣很抑郁,也現(xiàn)不出少年應有的歡喜像來。他們實在太不幸了,既受不到祖母底愛,母親現(xiàn)在又病得如此。有一天,晚間我有點閑暇,為他們說《一千零一夜》中的故事,他們傾聽著,正如我以前傾聽祖母說《牛郎和織女》,母親說八哥等小故事一樣熱心。然而以后母親藹婉地向他們說:
“讓大哥歇一歇,等我好了,教大哥好好地天天給你們說故事,乖孩子?!?/p>
弟弟們聽從了,我也因為疲勞與憂郁,以后就沒有給他們講故事的力量和興趣了。
一天一天地母親底病總沒有起色,有時含著深的悲痛,她默祝死神底來臨。我也覺得死并不比這苦難更為可悲。留在母親底身旁,在我實在是一種難堪的苦楚。在母親一方面是一種慰安,一方面也是一種傷心的悲劇。三個月的暑假已經過去了,母親雖然舍不得,但卻有一種其他的感情使她說:“回北京去,去畢業(yè)去。我底病是可以好的?!?/p>
我也說不好是被怎樣的一種感情所驅使,決然地離開了病危的母親,回到我并無所留戀的沙漠。幾個月后接到耕弟報告母親逝世的信,我漠然地并沒有下一滴淚:時間與世事已經硬化了我底心腸,而且母親底死并不比她底病給我更大的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