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樸初與新四軍
1998年10月,由張愛萍將軍親筆題寫展標的《新四軍老戰(zhàn)士書畫展》在北京開幕。91歲高齡的全國政協(xié)副主席趙樸初當年在上海送別數(shù)百名青年參加新四軍的詩作也被收錄其中。來觀展的不少新四軍老戰(zhàn)士看到這幅書法作品,面對那“揮手汽笛鳴,極目樓船遠”的詩句,心中久久不能平靜,60年前,趙樸初在上海碼頭為他們送行時的情景歷歷在目,很多老戰(zhàn)士都激動得流下了熱淚?!饵S浦江頭送行》五言詩是趙樸初1938年8月16日的詩作,日課一詩以代日記,是他長年的習慣。這首詩記錄了當年他和共產黨人“同彎射日弓”的戰(zhàn)斗經(jīng)歷。
黃浦江頭送行(一)
揮手汽笛鳴,極目樓船遠。
談笑憶群英,怡怡薪與膽。
雄風舞大旗,萬流歸浩汗。
同彎射日弓,待看乾坤轉。
炮火中救災救難
1937年8月13日,淞滬會戰(zhàn)爆發(fā),上海郊區(qū)的寶山、吳淞、羅店、大場、江灣、浦東的農民,市區(qū)閘北、楊樹浦、北四川路一帶的工人和市民為躲避炮火,紛紛逃進租界,他們露宿街頭、無家無食,據(jù)當年《立報》載:“難民不下130萬人?!?/p>
1937年8月14日下午5時許,上海大世界門前落下的炸彈炸死炸傷2000余名難民,幸存的千余難民紛紛涌向設在福州路、云南路口仁濟善堂內的“慈聯(lián)會”。
時任慈聯(lián)會常務委員的趙樸初和全國各界救國聯(lián)合會宣傳部總干事吳大琨各執(zhí)一面紅十字小旗,在“隆隆的槍炮聲,不時有流彈在空中飛過”的危險時刻,帶領難民隊伍尋找安身之地,他們逐個打開了寧波同鄉(xiāng)會(今申花俱樂部)、金城大戲院(今黃浦劇場)、天蟾舞臺(今逸夫舞臺)等處大門,連夜安置難民,直到天明。
第二天,慈聯(lián)會成立“救濟戰(zhàn)區(qū)難民委員會”,趙樸初兼任救委會收容股主任。1938年初,又成立“難民教育委員會”,趙樸初任副主任委員兼總干事。難民教育委員會先后設立收容所50多處,收容難民50多萬人。
淞滬會戰(zhàn)失利后,國民黨軍隊潰退西撤,上海成了“孤島”,50萬難民向何處去?趙樸初夙夜憂思。1938年春,得知新四軍成立的消息后,趙樸初心中不禁一動,他暗中運籌:假借“生產自救,移民墾荒”,以送難民到溫州墾荒為由,把青年送到皖南新四軍去。
他同地下黨員焦明商議:“我想見見共產黨的代表?!苯姑鳎?914—2007),江蘇武進人,原名曹白,化名劉平若。他1933年在杭州國立藝專學習,1934年因創(chuàng)作蘇聯(lián)文藝理論家盧那卡爾斯基頭像,遭到國民黨當局逮捕。1935年出獄,先后在上海新亞中學、江西職業(yè)中學和光華大學附中任教。1937年10月,受地下黨派遣,進入趙樸初負責的難民收容所工作,深受趙樸初器重和信任,焦明是趙樸初聯(lián)系共產黨的一個秘密通道。
通過焦明,趙樸初和張愛萍取得了聯(lián)系。焦明帶回了一張張愛萍寫的字條,按照約定,趙樸初到福煦路一條弄堂里見到了潘漢年,得到了地下黨組織的指示。
把大批青壯年送往新四軍
為萬無一失地把難民中的青壯年送到皖南涇縣的新四軍軍部,在得到中共江蘇省委批準后,焦明秘密前往皖南涇縣,具體協(xié)商并落實此事。葉挺、項英立即派新四軍政治部組織部副部長余立金到上海加緊工作。余立金的公開身份是正大收容所管理員。
難民乘船需要經(jīng)費,趙樸初主動提出“我去找黃涵之居士想辦法”。黃涵之是慈聯(lián)會留滬負責人,時任國民黨第三戰(zhàn)區(qū)難民賑濟委員會主任,手中掌握大量經(jīng)費?!昂苁茳S涵之老先生信任”的趙樸初是慈聯(lián)會常委,經(jīng)常和黃打交道。趙樸初對黃說:“目前收容所有大批難民,一旦戰(zhàn)事擴大,孤島不復存在,難民將失棲身之所?,F(xiàn)得知溫州一帶有許多荒山野地,且未遭日軍踐踏,經(jīng)聯(lián)系,那邊同意接納上海難民前去墾荒,交通經(jīng)費需我們支付。”黃涵之正為難民云集上海街頭之事頭痛,滿口答應。但也提出“就怕工部局不同意,那么多人,也會引起日本人注意”。趙樸初早就想好了對策:“我們可以向租界工部局提議,把上海街頭巷尾的癟三、阿飛一起送到溫州去開荒種地,他們肯定會同意?!?/p>
第一批700多名難民青年于1938年8月16日在今金陵東路碼頭登上英商“太古”輪,“為了掩護,還安插了不少乞丐、流浪漢等在里面”。躲過了日本人在吳淞口的盤查,“到了溫州后,這些人另外安置。精銳部分由朱啟鑾、湯鏞帶隊前往新四軍軍部”,其中就有40多名共產黨員。
趙樸初后來回憶:“整船難民,足足700余人??!要不是當年慈聯(lián)會副主席屈映光租用英國輪船運貨到溫州去做生意,使我從中受到啟發(fā),如法炮制,把難民送上英輪經(jīng)過溫州抵達根據(jù)地,真不知要把我急成什么樣!”“差堪一事慰平生,曾助軍威大振?!壁w樸初認為,這是他一生中所做的最為重要的一件事。
1938年底,趙樸初又組織送去了第二批300余人(新四軍老戰(zhàn)士劉安說是400人,見電視片《趙樸初》記者對劉安的采訪錄像,筆者注)。1939年初,再次組織送去300余人。黨中央為此特電表揚:“能從日寇包圍的情況下,從租界中送出大批難民支援新四軍,這是上海地下黨在黨外愛國人士支持下完成的壯舉?!?/p>
烈士張?zhí)椎呐畠簭埼骼?,就是當年送到新四軍的女?zhàn)士中的一員。張?zhí)谞奚?,家人和黨組織失去了聯(lián)系。1938年春,張?zhí)?5歲的女兒張西蕾只身從常州到上海尋找黨組織。到上海租界后,在趙樸初與上海地下黨的精心安排下,她聯(lián)系上了幾位同學一起到達新四軍軍部—安徽涇縣云嶺村,在那里成為新四軍培養(yǎng)的第一批女干部。
趙樸初“不但輸送革命力量去皖南,還輸送(青年)到蘇南一帶參加江南抗日義勇軍。另有一批到蘇中、南通、海門和啟東等地”。
這些事,就是和趙樸初經(jīng)常往來、親密無間的吳企堯當時也不知道,趙的頂頭上司黃涵之也不知曉。趙樸初晚年回憶:“日軍進入租界,黃涵之被抓,吃了不少苦,后被李思浩救出來??箲?zhàn)勝利后,蔣介石在上海宴請各界人士,唯獨不請黃涵之,大概是因為‘慈聯(lián)會’左了。其實許多事情是我們做的,黃涵之他們并不知道也根本想不到……”
20世紀30年代末,中共中央鑒于城市武裝起義多次失利的教訓,決定取消上海工人武裝起義,上海地下黨緊急部署,將淞滬縱隊一分為三,小部分留在上海郊區(qū),由朱亞民任司令兼政委,在上海郊區(qū)繼續(xù)堅持武裝;絕大部分分別送往浙東和蘇中農村,加入當?shù)匚溲b部隊進行斗爭。這件事也是趙樸初先生竭力促成的,經(jīng)海防縱隊全力配合,此項任務完成得非常出色。
購藥 送物 培訓
1939年,趙樸初得知新四軍缺醫(yī)少藥,更缺乏無線電報務人員后,他又積極運籌,以難童學技術、謀出路為由,創(chuàng)辦“難民無線電培訓班”,得到了上海租界工部局的同意。
7月1日,在寧波路190號“難民無線電培訓班”正式開學。先后開辦兩期,培訓學員50余人,其中秘密送往新四軍的有38人。
時任新四軍第一支隊二團一營副營長李忠明回憶當年的“慈聯(lián)職業(yè)中學”:“1938年秋至1939年秋,趙樸初與陳鶴琴商量后決定,在‘慈聯(lián)會下屬各難民收容所挑選難童辦一所難童職業(yè)中學,取名‘慈聯(lián)職業(yè)中學’。趙樸初派朱啟鑾與楊昌鏞籌備,就在無線電報務員訓練班的基礎上進行籌建。慈聯(lián)中學可稱是當時‘孤島上一所紅色學?!?,先后入學學生有200多人。學生本人志愿參加革命的,學校分批送到江南抗日義勇軍和新四軍。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參軍的有112人?!?/p>
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副社長、黨組副書記王成根在《我最敬愛的趙樸初先生》一文中回憶:“他(趙樸初)曾經(jīng)在日寇明令禁止戰(zhàn)略物資流入根據(jù)地之際,幫助惠群布廠廠長陳誠中隱蔽和運送織布機到新四軍根據(jù)地去;也曾把吳大琨送來的收發(fā)報機,通過可靠途徑送交新四軍。我還記得蔣經(jīng)國在上海實行限價政策的時候,有一次,趙先生把我叫到凈業(yè)社他的房間里,目睹陳邦織先生把一根根金條打包裝入皮箱,交我拎著上轎車,陪同先生送到烏魯木齊路愚谷村一戶人家存放。當時,我并不知道這是誰家,金條是干什么用的。后來才知道那是方行同志(新中國成立后任上海市文化局副局長)的家。趙先生告訴我,金條是老解放區(qū)送來買藥品的,由于蓋有老區(qū)的印,不能在蔣統(tǒng)區(qū)流通,只得通過可靠關系到中央銀行去調換。這件事,最終仍由趙先生冒著生命危險,深入銀行金庫完成任務。先生對我說:‘一個人要做成一件事,一定要有點自我犧牲的精神’。先生就是以自己的言行為我們作出示范的。”
1938年3月,由趙樸初定名的“工華”難童收容所,在租界工部局華人職員的支持下與“慈聯(lián)會”合作籌辦,28個月時間里收容難童近千人,第一批送到皖南新四軍的兒童就有23人,前后7批人去了大江南北的游擊隊。1939年敵偽報紙驚呼“工華”難童收容所成了紅小鬼的培養(yǎng)所。
“工華”難童收容所兒童合影
中共黨組織也通過趙樸初的關系將遇到風險的地下黨員、革命同志,如段力佩、計淑人、馬崇儒、萬流一等送到教養(yǎng)院來工作,實際上是隱蔽起來。有些抗日根據(jù)地的干部必要時也來院隱蔽,如皖南事變后,新四軍的方南君等一批從皖南突圍出來的新四軍戰(zhàn)士都在教養(yǎng)院,受到趙樸初的特別照顧。
上海市委組織部部長周克曾回憶:“趙樸初開始沒找到我們黨,就依靠我們的同志,他周圍有好幾個同志,吳大琨、徐幸之,這些都是左翼文化人。趙樸初就依靠他們,而且希望找一些人去幫他忙。黨就派出人去,開頭派出了焦明。趙樸初再提出給他干部,地下黨就派出我的哥哥朱啟鑾到他身邊,當時朱啟鑾等于黨的代表一樣。趙樸初什么事都跟朱啟鑾商量,要人就跟朱啟鑾講,是不是你們還有什么人來。朱啟鑾說有啊,周新民。周新民不是我的名字,我不叫周新民,當時我就頂著個周新民進去。我的弟弟、我的愛人全部都進去,全到難民所去工作。”
1939年7月1日,“難民無線電培訓班”正式開學
“哀辛士”
全民族抗戰(zhàn)爆發(fā)后,趙樸初對國民黨當局消極抗日、積極反共的做法十分憤慨。1941年1月,國民黨反動當局悍然發(fā)動了皖南事變,趙樸初聞訊后,義憤填膺,當即作詩《哀辛士》以抒悲憤之情。1997年重書此詩時,趙樸初解釋說,“哀辛士”即哀新四,白色恐怖下,只能以此諧音免禍。
哀辛士
豈能北轍又南轅,無北無南八表昏。
信有修能遭眾嫉,竟教積毀鑄沉冤。
鴟梟在室悲弓折,魑魅甘人可理論。
逼窄江南容后死,彌天淚雨望中原。
趙樸初在詩中無情地鞭撻了反動當局“南轅北轍”、口是心非,造成千古奇案,以致天下“八表昏”暗。在“鴟梟”“魑魅”橫行之時,國民黨竟然干出了這等令親者痛仇者快的事?!皬浱鞙I雨”哀我新四軍。
皖南事變后,百余名新四軍的小戰(zhàn)士曾寄養(yǎng)于趙樸初主持的教養(yǎng)院,經(jīng)過一段時間后才轉送到蘇北抗日根據(jù)地。
有一份關于抗戰(zhàn)初期上海難民收容所的《情況簡報》:從1938年至1941年,在難民收容所中發(fā)展黨員390余人。三次向皖南新四軍軍部輸送青年干部1200余名,其中黨員80人。向上海市的郊區(qū)、蘇南、蘇北、蘇中等地輸送2000多人,其中黨員骨干50多人,有力地領導了這些地區(qū)的抗日武裝斗爭……
在《九十述懷詩》中,趙樸初倍感欣慰的畢生三件事,第一件就是“曾助新軍旗鼓振”。注中寫道:“時新四軍初成立,得此助力,威勢大振。”肯定了這是他在慈善史上的大手筆,是救濟工作中的別開生面,是對抗戰(zhàn)工作的重要的貢獻。趙樸初卻說:“抗日救亡,收容難民,是我早年做過的一件事。這件事的作成,也是因緣聚合,地下黨的‘群英’是重要的善因,沒有善因,難得善緣,也結不出善果了。許多同志奉獻了生命,我只作了佛教徒‘眾善奉行’的分內之事,不算什么……”上海解放以后,首任市長陳毅、市委書記劉曉、總工會主席劉長勝等領導同志一見到趙樸初,都親昵地叫他“老朋友”。周恩來總理也一再表揚趙樸初的善舉。